• 2024.05.24 文 

     摘要:《沉沦》是1921年郁达夫创作的短篇小说,讲述了一个留学日本的中国青年,患有严重的抑郁症,同时受到了日本人的歧视与压迫,他软弱的灵魂被极度的忧郁和痛苦折磨着,而青春期的性苦闷又无法解脱。他幻想着女性的挑逗,耽沉于手淫、偷看姑娘洗澡、窃听草丛中男女偷情……此后又自责、恐惧,他不甘沉沦,却又无力自拔,最后跳海自杀的故事。 作者郁达夫通过大胆率直的笔墨,呼喊出了那一代知识青年内心的声音,控诉了帝国主义与封建主义对人心灵的枷锁。无独有偶,前段时间我曾阅读了大江健三郎的《性的人》。书中描写了一个叫J的青年,在物质充足精神空虚的情况下,对于性的困惑、迷茫和一些争议性的追求。我注意到,两书的作者均用了大胆的笔墨,描写了青年对于未来的迷惘和精神的无所依托,把“性”作为政治的暗喻,体现了一个社会中一代青年的觉醒。

      一 、《沉沦》:个体的忧郁来自国家的羸弱

      郁达夫以自身为蓝本,讲述了一个日本留学生的性苦闷以及对国家弱小的悲哀。作品细致地描写了这位忧郁型青年,由于弱国子民的身份在强邻日本所受的非难,以及他在生理上和精神上的种种难以排遣的苦闷。这些苦闷情绪交织在一起,相互影响和渗透:追求异性的爱情而不得,因此对轻侮他的日本人感到十分愤慨,同时热切地希望着祖国富强起来,这三种情感交织构成了小说的基本线索。小说的基本情节是这样安排的:路遇——窥浴——野合——宿妓——自戕。情节每进展一步,性爱描写每深入一层,对主人公的刺激与打击也进一步强化,最终造成了他溺海而死的悲剧性结局。 “祖国呀祖国!我的死是你害我的!”“她们已经知道了,已经知道我是支那人了,复仇,我要复仇。”“我何苦要到日本来,我何苦要求学问。中国呀中国!你怎么不富起来。故乡岂不有明媚的山河,故乡岂不有如花的美女?我何苦要到这东海的岛国里来!”主人公面对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就归因到祖国的不够强大,认为自己所遭受的一切不公都是祖国的羸弱所害的,反映出当时的日本留学生的普遍心理。身为弱国子民,客居异乡,深知自己与日本学生的隔阂,从而不敢与这些人交流打交道。所以主人公只能从世俗的“欲望”中找寻慰藉。但是当时主人公早年接受的却是“存天理灭人欲”迂腐落后的封建理学思想,对“欲望是一种罪恶”深信不疑。另一方面,对祖国的悲哀无奈只能靠着欲望宣泄,由此越来越依赖,事后则觉得空虚懊恼孤寂中再一次感叹祖国的悲哀,如此恶性循环。他自己对从在被窝里无法阻止的邪念,在日本女学生面前的羞涩,看到“伊扶”的裸体,到最后去宿妓的沉沦,感到了强烈的罪恶感与愧疚感。然而,人类的欲望是一种天性。主人公却在“思想道德”和“满足欲望”两者间无比挣扎,思想负担越来越重,最终只能自杀式逃避。理想与现实有着巨大的差距,作为留学生,主人公只能感受到“弱国无地位”。主人公并非是真的“沉沦”于欲望,他的“沉沦”背后蕴藏的,其实是对国家的热诚,对理想生活的追求,对人性自由平等的呼唤,包含了太多的无奈与心酸。个体强弱的折射,实际是国家强弱的局部。主人公的“沉沦”是一个时代悲剧的产物,但是他的思想在当时其实已经远超社会民众。主人公“他”,一个为自己“龌龊”行为感到无比羞愧而自杀的“沉沦者”,本质却是一个希望看到民族富强,批判中国传统思想落后的民族主义觉醒者。对于主人公的悲剧,很大一部分在于当时社会的不公,当然也有他自身敏感多疑的原因。情感和生理的空虚,止不住在环境中的臆想,雄心壮志的破灭,最终自我毁灭。我们不能单纯跳脱一切环境来批判一个人,但任何一个人面对任何环境都是有绝对自由去选择的。毕竟《沉沦》主人公选择了毁灭,而作者却选择了改变环境。

     二、 《性的人》:“性”的意象与青年的觉醒

     「性」的主题,在现实主义文学里早已十分普遍,它单纯而复杂,深情而善变,它是一切爱的基础和体现。在小说的世界里,大江健三郎构造出来的并不是普通意义上的性,他给读者描绘出的性是苦闷,「爱」与「性」是分离的、是插入而无法捅破的窗户纸。不论是同性恋、双性恋,都有不少知名的作家以之作为小说题材,其间对「性爱」的描述,有以诗意的手法铺陈、有以散文的泼墨渲染、有以彩笔的勾勒,而其观点更在于作者个人的体会与政治见解;就大江健三郎在「性的人」里切入角度的展现,我认为更主要的是折射作者的政治思想,以青年J的转变来体现日本战后一代青年从迷惘到觉醒的过程。「性的人」是个中篇小说,描述一个虚无主义的年轻人,在各种性的尝试后,仍未能满足心底的空虚,他选择作为一个地铁车箱里的「ちかん」来寻找刺激,最后在似真似幻中被逮捕。 对于ちかん的心理,作者有独特的描写。我们通常认为ちかん是因占便宜的心理,不断再犯是变态和未被抓到而有恃无恐,但作者将「ちかん」的虚无想法变成生理需要而做的冒险。「冒险」一词,大都指蛮荒之地与对未知的探涉,而今指在已知、禁忌的情况下,对社会的反抗及违逆行为,也视同冒险,且风险愈大,ちかん才更能达到高潮,体会最大的危险「被逮」,是ちかん宿命的结局。「性的人」里,人被性牵动,「性」是故事的主要架构,但人类生而俱来的「孤寂感」,却贯穿所有故事人物的心里,人士孤独的,无暇去了解别人,也不被人了解,这是人类心灵隐微的部分,无论经过多长的时间、与人有多么亲密的接触,都无法改变孤寂的事实。

     《性的人》与大江的另一部小说《我们的时代》其实都有相似的主题。《性的人》的青年J(J取自英文单词Japan的首字母,象征战后的日本)、《我们的时代》的南靖男,他们都在性里徘徊。短暂的快感后是空虚,无尽的空虚。空虚在折磨他们。J看着小男孩死去、与马路朋友的分道扬镳,再到后面与蜜子离婚;靖男与滋天人永隔、同赖子分手,失去友谊。相似的经历,可以说他们是同一个人在不同的故事中。不一样的是J虽然被抓了,但他真正从过去的颓唐中走了出来,认识到了自己的人生目标与价值而逐渐觉醒,可靖男失去了留法机会后只能又一次次沉沦阴郁下去。

     大江在书中把人分为了“政治性的人”和“性的人”两大类型。前者具有与“他人”对立、争斗的抽象化本质,后者在本质上没有“他人”,只有反权威的“我”。不言而喻,这里的“性的人”的概念绝对不是狭义上的性爱者,而是可以广义到政治领域里的更广泛的爱。这是意识形态的绝对权威失坠以后的必然产物,是对盲目信仰时代终结的一种反动。J反而更加绝望的又回到了他所不愿意打交道的"他人"的行列,可以说在现实社会的“他人”的世界中他是个性冷淡者。故事的最后J还是没有妥协,他已经无法自拔,最后来是通过世俗甚至流氓的方式发泄了他一贯的压抑。没有追求的社会是可怕的,最可怕的最后只剩下了性,流氓便可以反过来嘲笑没有人生目标的虚伪的卫道士。那么道德呢?人生观都已随着麻木的人而模糊不清,那么对外界评判的价值观也会变得站不住脚,无原则没有思想,人本身已经空虚,说得再多也是无知的起哄声。那剩下的只有性了。书中用“性”的意向影射了战后颓废的日本社会,作者希望借青年J的转变,寄托对日本战后未来的思考。正如他在《われらの時代》结尾中说的:

     「俺達は自殺が唯一の行為だと知っている、そしておれたちを自殺からとどめるものは何ひとつない。しかしおれたちは自殺のために跳びこむ勇気を奮いおこすことができない。そこでおれたちは生きてゆく、愛したり憎んだり性交したり政治運動をしたり、同性愛にふけったり殺したり、名誉をえたりする。そしてふと覚醒しては、自殺の機会が眼のまえにあり決断さえすれば充分なのだと気づく。しかしたいていは自殺する勇気をふるいおこせない、そこで遍在する自殺の機会に見張られながらおれたちは生きてゆくのだ、これが俺たちの時代だ」

     “靖男心里说:我们知道自杀才是唯一的行动,而且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阻止我们自杀。但我们不能鼓起勇气,纵身一跳。于是,我们只好活下去,去爱,去恨,去性交,去参加政治活动,去同性恋,去杀戮,去获取荣誉。然而一旦觉醒,发现自杀的机会就在眼前,等着你去决断。不过,一般都没有这种自杀的勇气,所以我们活在无处不在的自杀机会的眼皮下。这就是我们的时代”。

    三、 两书人物关键字的相似之处

     郁达夫的小说历来被认为深受日本私小说的影响。私小说是日本一种独特文学形式,由日本的自然主义发展出来的小说形式。注重对人物最真实的刻画,没有隐瞒没有遮拦的展现人物的内心。郁达夫自传式的小说《沉沦》的写法其实也有这方面的原因。但我认为郁达夫小说中对于欲望,情爱的大篇幅描写,其实是一种对于人之本性的呼唤,是一种人性的解放。这在大江健三郎的作品中也有相似的体现。

     1.对人物孤独心理的刻画

     「ジャガーが接近すると確かに人々は静かにスムーズに敷石道の両側の家々の軒先にしりかれらはもう、車とその中の七人にたいして好奇心を抱いていないが、うずくまっている裸の娘は震りていた。」

      ——「性的人」

      “上课的时候,他虽然坐在全班学生的中间,然而总觉得孤独得很;在稠人广众之中,感得的这种孤独,倒比一个人在冷清的地方,感得的那种孤独,还更难受。看看他的同学看,一个个都是兴高采烈的在那里听先生的讲义,只有他一个人身体虽然坐在讲堂里头,心思却同飞云逝电一般,在那里作无边无际的空想。”

     ——《沉沦》

    “他”身为弱国子民,客居异乡,深知自己与日本学生的隔阂,从而不敢与这些人交流打交道,精神世界的孤独、身体的孤独、社会氛围的孤独,层层叠叠,密不透风,压垮了主人公的精神世界。 

     《性的人》中的J也是对一切政治价值和社会秩序的否定者,在内心的虚无与孤独中最后是对自我的毁灭。他们以“堕落”摆脱旧的伦理道德的束缚,企图从中发现人的真实本性,他们心理的反叛以肉体的颓废为媒介,性与性爱的异常是对人性压制的叛逆,这种通过思想与肉体的激烈相克寻觅本我的极端性选择是基于虚无主义思想的作祟,也是绝对的孤独感面对梦想的废墟发出的哀叹,肉欲的疯狂不仅没有平和心灵,反而加快反抗—自我惩罚—死亡这种生命体验的进程。大江紧紧把握现代社会的人在与生命世界的冲突中所遭遇的悲剧性主题,关注被异化的社会里的人的个性与非个性的冲突,揭示现代人的孤独,挖掘精神丧失的时代里人的本质。

    2.对异性的渴求与遭拒 

     “J沉浸在无比幸福和恐惧交叠荡漾不断高涨的波浪。几只胳膊紧紧地抓住了J,J吓得流下眼泪,他觉得这泪水是对前妻自杀那天夜晚涟涟泪水的赎罪。”

     ——「性的人」

      “苍天呀苍天,我并不要知识,我并不要名誉,我也不要那些无用的金钱,你若能赐我一个伊甸园内的‘伊扶’,使她的肉体与心灵,全归我有,我就心满意足了。”

     ——《沉沦》

    郁达夫在小说里暗示主人公的自渎,他借主人公之口,在窒息的时代里放浪形骸,大声喊出一个男青年对异性、爱情的渴求,与其灵肉的冲突。郁达夫写红围裙的侍女,问“他”:您府上是什么地方?主人公含糊着无法回答,不敢在这艳遇面前承认自己是弱国的国民。不等侍女发现他“中国人”的身份,他内心已经撕扯着喘不过气,这心里的空洞,又需要鸡子和牛乳来弥补了。 

    3.频繁使用自然事物的意象 

     “夏夜的山间空气陡峭而清甜,有一种粗犷的感觉。从厨房通往庭园的门开着,凉风轻轻吹拂。他嘴对着滴滴答答滴水的水龙头喝了几口,光着脚毫不怀疑地往庭院的草坪迈出去。”

      ——「性的人」

     呆呆的看了好久,他忽然觉得背上有一阵紫色的气息吹来,息索的一响,道傍的一枝小草,竟把他的梦境打破了,他回转头来一看,那枝小草还是颠摇不已,一阵带着紫罗兰气息的和风,温微微的哼到他那苍白的脸上来。在这清和的早秋的世界里,在这澄清透明的以太中,他的身体觉得同陶醉似的酥软起来。他好像是睡在慈母怀里的样子。”

     ——《沉沦》

     大江的小说核心是他的「森の思想」。大江经常把故乡称做“峡谷里的村庄”。大濑确实藏在山谷里,村前有小田川河流过,四周则环绕着茂密的森林。大江在这里长到15岁,“峡谷村庄”经验可以说就是他孩提时代的经验。大江后来的创作表明,童年少年时期的记忆,会在作家的文学活动中持久不断地回响。诚如大江自己所说:“我曾屡屡描述森林里的孩子的奇异经验,即或人家认为我是受森林经验的恩庇而成为小说家的,我也毫无异议。 ”但“峡谷村庄”不仅为大江的创作提供素材来源,它还时时跃入大江虚构的世界,构成作品内在的时空。而虚构文本(test)里的“峡谷村庄”自然不限于现实中的大濑村形成某种对应,在文本内的各种语境(contest)里,它指涉着多重复杂的内容;从这样的意义说,森林-峡谷村庄无疑是解读大汪作品的一把钥匙 (key word)。

     四、写在最后

      不管郁达夫的《沉沦》,还是大江健三郎的《性的人》,其中的青年对未来态度的转变,思想的觉醒,对于深处不同时代的我们仍有深刻的教育意义。一方面,个体是国家命运的一部分,我们每个青年都是这大时代的一滴水,正如郁达夫借《沉沦》中主人公之口所呼吁的:“祖国呀祖国!我的死是你害我的!你快富起来!强起来罢!你还有许多儿女在那里受苦呢!”,另一方面,青年J试图以堕落摆脱旧的伦理道德的束缚,以肉体的颓废作为心理反叛的媒介,这种虚无主义也是我们需要警醒的。这让我想起了村上春树在《舞舞舞》里的这样一句话:“我作为我自己,及其必然而自然地存在于世。这是明明白白的事实,至于别人怎么看我,我并不大介意,因为别人怎么看与我无关。那与其说是我的问题,莫如说是他们的问题。” 两位主人公错就错在过度沉沦于不良情绪中,每天飘浮在不切实际的想象中,成了只会伤春悲秋的人,把自己生生推向绝路。人生逆旅,每个人生下来皆有命数,对与错,成与败,白与黑,都太难定义,我们只是在经历着我们该经历的罢了。

        五、鸣谢

     《性的人間》(せいてきにんげん)自上世纪九十年代大江健三郎先生获诺贝尔文学奖,经光明日报出版社翻译后引进自国内,便从未再版,首版在国内更是一本难求。我只有一本去年在东京紀伊國屋购置的日文原版,但由于大江先生的文笔较为深奥,严肃文学晦涩难懂,以我浅薄的日文水平不足以深刻理解,最近有幸在上海交通大学图书馆发现了上世纪九十年代的汉化版本,结合中日两版研读并加以理解,才完成了本文的写作。

    誠に感謝を申し上げ致します!

     以上。

      2024 5 24 写于上海交大图书馆